崔健在北京市海淀区星火小学给家长和孩子开“齐家读书会”,讲授《论语》。实习生 杜鹏/摄
“请大家起立,肃整仪容,平心静气,向古圣先贤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行致敬礼。”崔健站在两张中医理疗床中间,拉了拉起球的毛衣袖子,声音平缓地带着学员向投影仪投在墙上的孔子影像行鞠躬礼。
这是他每次教国学课,上下课前必行的礼节。“古圣先贤以礼乐教化世人,我们今天学习他们的经典,理所应当行之以礼节,以体现我们的恭敬和感恩。”周三晚上7点,崔健的公益国学课,准时在北京立水桥附近的一家中医理疗馆开讲。他姐姐是这家理疗馆的主人。
理疗馆的面积不大,3张理疗床,一张四方桌,一个木质书架几乎塞满整个房间,仅剩并不宽敞的过道供人通行。7个年轻人坐在凳子上听课,过道上的地砖都看不到了。20分钟前,理疗馆刚送走当日最后一位客人,整个房间里还飘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这已是崔健在2016年搬的第3个地方了。国学课从开办至今一直不收取任何费用,他也无力负担教室的租金,此前的状态基本是哪儿有免费场地就往哪儿搬。“从北京的西边到北边,四环挪到二环又到五环,大家能坚持听下来很不容易。”
杜一帆从去年9月开始跟着崔健上课,几乎每周都到场,他把这堂课称作“精神食粮”。下班后,他从北六环换乘两趟地铁赶来。他认为,这也是给国学老师最好的回报和尊重。“上崔老师的课是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个过程,而且他从未提过收钱的事。”
当晚,崔健讲授的内容是《孟子》中的一篇,里面有一句话“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被他奉为做人做事的准则。他说:“凡是结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都应该反过来检视自己的不足。现在整个社会都活得太着急了,丢弃了很多中华文化中的智慧和原则,选择性地遗忘做人最根本的道义,而这些却不是钱可以买到的。”
崔健从事国学教育时间并不长,此前只是自我研读。2015年2月,39岁的崔健辞去薪资优厚的工作,从南方来到北京。一者,因妻儿久居京城;二者,他也想“实现心中一直以来的理想”。那天,不常在微信分享个人生活状态的他,像个刚毕业冲劲十足北上奋斗的大学生,发了一条朋友圈:“首都,我来了!”
“我想通过传授经典,让更多人感受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重新找回忠孝仁义,净化内心的浮躁,淬炼自身的品质。”
来京之初,受朋友邀请,崔健每周四会同几位爱好国学的朋友交流,后不断有人慕名前来听课。
梁东兰和刚上高一的女儿关施君是崔健比较早的学员,就连关施君中考前夕都未落过一次课。梁东兰说:“崔老师讲课不是在简单解释句子的意思,复述前人的观点,他会结合古今背景,以社会现象、新闻热点为例,帮助我们理解。他从不要求我们去背,而讲究学以致用,潜移默化间明白很多道理。”
学习伊始,崔健就启发关施君:“你要想一想为什么学习国学?通过学习国学,你想得到什么?未来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士不可以不弘毅。”
有一天上课前,15岁的关施君跑来告诉崔健,以后想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崔健鼓励她:“若你能心怀天下国家,愿尽一己之力对他人有帮助的时候,你的人生格局就会不一样,这条路不容易,任重而道远。”
梁东兰明显感觉到女儿的变化。“孩子以前一提到考试就闹心,现在她会把目标看得很长远,去思考人是为了什么而活,不单单是为了高考。”梁东兰说,《论语》早已成了女儿的枕边书,每天睡觉前都要翻上几页。
崔健很高兴,“国学曾经改变了我的人生状态,现在有更多人在其中受益。”
在很多学员眼中,崔健是“儒雅的老师,性格温和,为人谦逊。”但十几年前,他也曾是个“玩世不恭、浮躁世俗的顽固青年”,大学毕业3年内换了近10份工作,喜欢抽烟、喝酒和泡吧,甚至一顿饭能喝3瓶红酒。
2003年年初,崔健前往新西兰留学,孤独与空虚之余,他开始接触国学。
国外很难买到国学书籍,他就在网上查找、阅读,有时盯着屏幕上那一句句简短的话,陷入长久思考。2005年冬天,他首次回国探亲,看到城市空气中四处弥漫着灰尘,街上车辆经常堵作一团,喇叭声响个不停,朋友聚会聊的话题无非是房子、票子、车子……
崔健想逃,哪怕亲人都在上海,他也想赶紧逃回南半球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他说,在国外没有什么娱乐,不少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礼仪典故都十分感兴趣,有些因为这些共同的爱好,不时聚在一起探讨交流。他认为,西方理论教的多是方法,为“术”;而中华文化的经典讲的则是根源,是“本”。“可是我们现在的社会与人心正走在离‘本’越来越远的路上。”
2012年,崔健做出了回国的决定。“老祖宗的智慧根源于这片土地,寻找与探索经典,继承与发扬文化,都应该发生在这里。”
回国头两年,崔健被一家从事制造业的美资公司聘用担任人力资源主管,他把国学文化的小树苗种进了这片土壤。入职半年里,他和同事们在公司内相继办起了国学讲座和少儿读经班,公司的职工及子女均可参与。“我离开的时候,发现有更多小树苗长出来了,越来越多的同事开始愿意去了解和学习对自己有帮助的国学。”
在北京的头一年,因为一直致力于公益课程,他基本属于零收入状态。面对租房和生活压力,只是靠太太的收入以及父母不时的接济,一家人过得很清贫。
他也会偶感在孤军奋战,甚至遇到警察找上门来,查他是不是在搞什么不法活动。“如果是为了钱,或者介意贫穷与质疑,我就不会选择做现在这件事,我的课欢迎任何人来听,哪怕你只是路过。”
“我邀请他来给学校的孩子上国学课时,他考虑了很久,不是因为费用,而是怕教不好孩子。”北京海淀区星火小学的校长关红向崔健递出了橄榄枝,以200元一节课的费用聘请他为学校“课后一小时”的国学课老师。
关红说,“我们想教会孩子做人”,这与崔健的初心不谋而合。每节课的最后10分钟,崔健会教孩子们一些基本的国民礼仪:吃饭的时候要端碗,不要发出声音;给人端水端饭的时候要用双手;咳嗽或打喷嚏的时候要捂住嘴巴……
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崔健给关红交了一份课业总结:经常有家长抱怨自己的孩子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可又有几个家长反思过,形成这些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呢?孩子只是我们的复印件。现在,这些复印件上有了瑕疵,我们该从原件上着手还是要去复印件上折腾呢?关红看后十分重视,转发到全校教师群里供大家学习。
这个学期,关红又邀请崔健在学校开设“齐家读书会”课堂,在全校范围内招募20个家庭,每周一课后由家长带着孩子一同参与。家长常莉莉听完第一节课后告诉崔健:“您这堂课讲得我的心特别疼,我才发现原来那些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我回去后一定好好反省自己。”
去年9月,梁东兰邀请崔健到自己的公司给职员们上国学课,这个课堂也是对外开放的。郝彦丽每次听完课回到家都在半夜12点了,仍坚持节节课必到。教师节,梁东兰组织全体学员,一起给崔健放了一首《感恩的心》,并为他送上了写满大家祝福的卡片和鲜花。“我一个大男人,平生第一次收到鲜花,当君君这个孩子把一大束花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感到了远比任何的金钱物质更温暖的感动。”
刚回国的时候,一位长者告诉崔健:“这个世间需要的不是抱怨,而是坚持做自己该做的,最终找到两个认同的人站在你的两边;慢慢地他们也能找到同样的人站在自己的两边,那时就能形成善的力量,改变一方的风气,为社会注入一股清流,这远比抱怨有用得多。”
崔健觉得,自己的国学造诣还不够深。“如果用一杯水来形容,我现在也刚刚没过杯底而已,离满溢还有很远。只有不断地学习和实践,才能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否则,人的内心就会如干涸的大地,缺乏滋润而龟裂。”他从不把学员当学生,在他看来,这些听他讲课的人更像朋友,大家一起相互督促与进步。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教学相长就像在凿墙一般,有时很用劲也只能敲掉几块墙皮,但只要坚持,总有凿通的时候。“那一瞬间,你似乎能听到墙被打通后‘嘭’的一声,原来的障碍没有了,通了以后才会看到里面最美丽的画,那样的时刻是最令人欣喜的。”
2016年12月12日,崔健完成了这学期最后一堂“齐家读书会”的教学。课程结束时,他再次分享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论语》中他最喜欢的一句话。
那天晚上,崔健收到了“齐家读书会”微信群里众多家长的致谢,其中有一位家长写道:“我问孩子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他说懂得了很多做人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