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喜欢济水镇,这里有好看的头花,漂亮的香囊,甜香的糕点,熙熙攘攘的人群。镇上的小贩们也喜欢小满这样的姑娘,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什么都爱,什么都要看两眼。也不与他们讲价,安安静静的在摊前挑着自己喜欢的,或是一朵白玉兰模样的头花,或是装着时令花瓣的香囊,或是还萦绕着热气的栗子糕。
江南水乡旁的小镇挨着繁华的沪上,又毗邻静谧的苏州,早些时候,也颇有点沪上的繁华与苏州的精致。再后来,陆上的火车更合了人们的心意,小镇的河水太清太浅,只有小小的乌篷船慢悠悠的驶过,船儿走的太慢,太慢,一不小心便被繁华忘记。小满是镇上最平常的姑娘,江南的姑娘,都是在这妩媚的青山,清亮的河水下滋润长大的,明亮的双眸透着温柔又藏着调皮,齐腰的长发每天都有着不同的姿态。比不得偶来度假的沪上小姐精致文雅,却又独得这一份天地给的灵秀自然,小满并不住在济水镇里,而是与济水镇有一溪之隔的小岛上。小岛真的很小,仅仅够住小满一户人家,再加上屋前几棵桑树,屋后的一亩菜地,再多不得了。
江南的每个清晨都是雾蒙蒙的,湿漉漉的水汽打湿了小满绣着小小的白色玉兰花的绣鞋,小满有点娇嗔的嘟囔了几句,转过身听见溪对岸镇上的声音又欢喜起来。江南水乡的姑娘大多是不讲究早起的,山上寺庙里的小和尚敲过好几回钟,姑娘们才肯起来,慢慢地梳洗打扮,再望一望窗外几枝娇若人面的花骨朵,想一想自己昨夜梦到绣花样子,直到被阿姆催了好几次才肯出来吃早饭。小满今日早起是有来头的,县城里的戏班子今日来镇子上摆台子,小满喜欢那小花旦,唱腔清脆空灵,眉眼低回上转之间都透着光彩。小满轻轻摇着小船,悠悠的度过小溪,一不小心惊了芦苇里藏着的白鹭,白鹭伸了伸翅膀就又把头埋在了腹下最暖和的茸毛里,再去睡个回笼觉,溪里的鱼儿直绕着小船一圈又一圈的直打转,像是也要去听戏一般欢喜。
“满满今日起的这般早,那戏台子上都还在吊嗓子呢!”穿着白短袖褐色长裤的何伯伯隔着自家的水田喊道。
“不碍事的,伯伯,起的早正赶上南街的甜豆花。”小满也隔着雾蒙蒙的水田喊道。
“你这囡囡,甜豆花吃多了虫牙齿的”伯伯望着跑的两根麻花辫起着舞的小满无奈的说。
“伯伯,记得啦,记得啦”小满又摆了摆手,手上的银铃铛叮铃铃的唱着。
“阿翠,一碗红糖的甜豆花”
“满姐姐,就猜到你今早回来,只要镇里开戏准少不了你这个小戏痴”穿着围裙,带着头巾的圆脸姑娘笑眯眯的说。
“阿翠,你尽在这笑我,昨天我可听父亲说那个小阿翠又没做好功课,改日等着打她手心”小满摇着头压着嗓子学着父亲的样子。
“又在唬我,夏老师可从来不打女孩子!来,你的甜豆花”小翠把装着甜豆花的小瓷碗放在小满面前,又转身去收拾别桌碗筷,忙前忙后停不下步子。
小满望着嫩嫩的豆花,又细瞧了小瓷碗上的并蒂莲,仿佛看到了傅生家那开着火红火红莲花的荷塘,小满从没见过那么红的莲花,红的像傅生从上海带回来的“法兰西唇膏”。傅生年幼时跟着小满父亲读启蒙书,学得很快,聪慧的很,本来父亲是想认了傅生做干儿子的。那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岁了,母亲比父亲还要年长五岁,父亲和母亲都认为此生不会有子女缘,那曾想竟添一个女娃娃。傅生比小满大上几岁,总爱拿小满幼时做下的事逗小满。小满百日时抓周,一个桌子琳琅满目摆着各色物品,偏偏她什么都不要,只伸开手要傅生抱,傅生哄她“小满不哭,抓完周,哥哥抱好不好”小满并不听这话,反倒一个劲的哭起来,粉雕玉琢的娃娃哭的让人心疼,傅生便成了小满“抓”来的未婚夫。小满并不知道未婚夫是什么,不过在济水镇娃娃亲倒是很多,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小孩子又自小青梅竹马。济水的人们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缘分了。小镇里的姑娘都知道怎么使唤她们的小竹马,江南女子灵秀,男子也并不逊色,不过在女孩子面前,他们倒是愿意显得愚钝以逗她们开心。这是从小的耳濡目染,并不是后来习文识字带来的礼仪道德,而是祖辈留下的密语。
济水的孩子不论男女,亦不论富贵都会被父母送进学堂识字,天资,兴趣一般的读到《论语》也就可以,并不强求。若是有兴趣进一步读书的,便由族里出钱送学生去县城里,或者沪上去读书。傅生早早的就在小满父亲那里读完了《大学》,《中庸》。先是去了县城的新式学堂,又去了上海读大学,傅生每逢节假日回来时,总会带些新奇玩意给小满,法兰西的唇膏,香水,有跳舞小人的八音盒,蕾丝的头花等等等。逗小满开心,这些玩意傅生往往都不是带一份,济水的女孩子们什么都是在一起分享的,若是只有一个女孩子有,反倒不好意思拿出来。在济水长大的傅生自然不会让小满为难。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小满的小姐妹们大多嫁了人,穿着吴家绣坊的嫁衣,簪着母亲给的凤钗,嫁给少时的玩伴,都是美好的样子。想到这里,小满觉得今早的豆花好像没有往常那样甜。
傅生在沪上读大学,亦是很出色。在沪上工作的傅家族伯说,傅生的老师推荐他去日本留学,小满本是不在意的。济水的女孩子天生就有安全感,族里对女孩子的保护,对男孩子自小的言传身教,自小定下未婚妻的男孩子都有着从一而终的自觉,和对小青梅日积月累的深情。更何况是傅家哥哥那样的人物,可是后来看着小姐妹一个个出嫁,看着小姐妹们一个个打扮成妇人模样,小满的心里又有点酸涩,这就是江南的女孩子,天生有着敏感细腻的心思,又只放在自己心中,不愿打扰旁人。
“铛铛铛铛”镇上开戏的铜鼓声响了起来,小满放了碗,把钱放在了桌上,就飞奔了出去。这第一出戏唱的是《桃花扇》,正是唱到了“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小满的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下来。心里想起傅家哥哥说的写这《桃花扇》的孔尚任便留在江南的流水中,愿春水可以洗尽他一身萧瑟。
“呆小满,哭肿眼睛又要难受了。”
“傅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满高兴地围着傅生直打转。
“傻小满,这次换我等你。”
“那年我已经在准备出国的申请,一个人坐在图书馆准备留学材料的时候,就在想她在做什么。或许在发呆或许在摘溪头的莲子,那天是夏满。”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在村里的学堂里,傅生正在教孩子们《定风波》。在安静的小岛闺房里,小满还在一针针绣着戏水鸳鸯的香囊。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结婚人:傅生,夏满。(简书作者:夏小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