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早晨7:45,贺霁然和父母离开宾馆。一家人准备乘地铁5号线再换10号线到西土城站,目的地是北京电影学院——45分钟后,贺霁然将迎来她今年第15场艺考。
“我领你们走。”贺霁然对父母说。这条路线,她早烂熟于心。两周前,贺霁然与其他18个艺考小伙伴共同从武汉赴京赶考,入住这家位于北京北三环的宾馆4层。自由组合,两人一间,没有家人陪伴。
他们习惯管宾馆叫宿舍。19个武汉艺考生,会在北京“艺考宿舍”里待上20天左右,在这里独立生活、备考。他们此行宗旨无比明确,就是熬过北京电影学院(下文简称“北电”)和中央戏剧学院(下文简称“中戏”)的一轮轮厮杀。17岁的贺霁然战绩斐然,她所主攻的戏剧影视文学、编导等方向的考试,均获得两所学府的决赛入场券。
一人“北漂”半个月。参加北电三试前,贺霁然提出,希望父母北上,陪她见证这漫长马拉松的最后一程。
恰逢前日满城大雪纷飞,2月22日一早,路面积雪尚未扫清。走在路上,贺霁然的妈妈有点担心,她盯着女儿的黑色靴子,微微嗔怪为何不穿防滑鞋。而贺霁然对这身应试装扮格外坚持和自信:里面穿过膝的黑色长纱裙、黑色卫衣、佩戴金色钥匙项链,外头罩一件深蓝长款羽绒服——一切皆为认真构思的结果。
“我查过学校官网,研究他们学生照相会穿什么。北电偏洋气,而中戏更学院风,会乖一点。”例如后一天的中戏三试,贺霁然便会改变一身搭配。她有备而来,从里到外。总之,这场艺考马拉松步步谨慎,大意不得。
理科学霸爱上剧本创作,古典美女倾心幕后工作
地铁上,贺霁然和父母聊被媒体紧追不舍的“明星考生”。她的小伙伴专程挤人潮去围观王俊凯的北电初试,也有师兄师姐常侃关晓彤、郭俊辰等闪闪发光的艺考前辈。
而贺霁然呢,脸上挂着大写的“冷漠”,她对明星不感冒。对那座可能安放青春的校园,她并无关乎出人头地、一夜成名的想象。若能如愿以偿,得到北电或中戏的垂青,那必是多年来对戏剧与文学之爱的兑现。她梦想能写出好看的电视剧、网络大电影。
身处艺考大军中,贺霁然气质略特别。通常报考戏剧影视文学的学生,多半出身文科班,而贺霁然却是地道的理科生。
“我是一个痴迷《红楼梦》的文艺青年,一个语文经常第一的物理课代表,一个看到特别喜欢的电影就忍不住想去看原著的强迫症患者。”在艺考初试记录单的自我介绍里,贺霁然这样写。“物理课代表”5个字足以抓住面试考官的眼球,而旁人总爱问一句,理科成绩优秀的你,为什么会选择艺考路?
“很多人对艺考有偏见,认为一定因为成绩不好,才通过艺考上大学。”贺霁然的爸爸说。从小到大,贺霁然一路头顶学霸光环,拿过奥数竞赛一等奖,在当前理科班常考第一。选择艺考,出于真爱,不为逃避与逐名。
“高一文理分科,我们本希望她选文科。但女儿坚持学理科,原因一个是她认为文科知识完全能自学,另外,数理化知识储备将成为未来做编剧的独特优势。”贺霁然的妈妈说。
打定主意了,向来自信的贺霁然却心生胆怯。她不敢向班主任“坦白”,害怕老师从此换上有色眼镜。父母安慰她:“没关系,这是你的选择。”
得意门生放弃冲刺理科名校,班主任颇感遗憾,但报以了理解和尊重。
“偶尔回班级,同学都羡慕我呢,天天看电影的生活多幸福呀。”贺霁然得意眯起了眼。
贺霁然在北京“艺考宿舍”的室友陈乐乐,走上这条路也因了几分热爱。陈乐乐眉眼清秀,声音甜糯,外表透着古典气质,性子谦逊而直率。她笑嘻嘻赞美室友,说贺霁然是大学霸,基础很好,而自己则是最普通的艺考生。
陈乐乐曾在初中学习声乐,老师鼓励,不妨向中央音乐学院努力。可惜,一进初三,她的声乐梦就被父母掐断了,理由是:“唱歌的人太多了。”“当时我挺难过,后来慢慢看开了。上高中,我面临的问题是,总分在一本线位置徘徊,很尴尬。爸妈觉得参加艺考文化分相对不高,能进好学校。”艺考,某种程度提高了进名校的安全系数。
陈乐乐的艺考方向基本忠于个人兴趣,学编导能接触文学,这一点吸引她,也赢得了爸爸的支持。“我非常喜欢历史,喜欢古典文学,从小思维和审美偏向东方文化,对外国文学无感。”正说着,她忽然从提包里抽出一本书——《永泰公主与永泰公主墓》。“这本书我随身携带,你知道吗?我还梦想过学考古。”
顺利通过中戏初试时,陈乐乐很兴奋,跑去常玩的网络游戏里发状态。玩家们排队留言:“哇,看来你颜值不错呀!”陈乐乐摊手:“哎,原来公众对艺考很有偏见。”
面试现场不喜欢套路,最好做张有灵性的白纸
2月22日13:30,北电表演学院楼下,表演系三试的一批考生排队入场。警戒线周围陆续聚起了人群:有网站摄影师架着机器,捕捉“惊鸿一瞥”的脸蛋;有隔天考试的考生,提前感受考场氛围,也有直播平台的女主持人,一边捧着奶茶瑟瑟发抖,一边强颜欢笑:“不知道王俊凯何时出现!我们还在等待他!”
考生进场,围观者话题转向对艺考现场的揣测。一个看起来经验十足的“过来人”说,像集体表演都是“群魔乱舞”,要尽力放奇招,宣扬个性。
但陈乐乐所经历的类似考试,并没被太多“出位”压力裹挟。相反,在西安某高校艺考复试的集体小品环节,陈乐乐享受其中,甚至还时时怀念那一刻氛围。
“那场复试,每个人都很进入角色,彼此配合默契。”陈乐乐记得,当时他们构思了一个小姑娘“碰瓷”的故事:小姑娘摔伤了,路人好心扶起送到医院,小姑娘却冤枉好人。后来妈妈赶来,一番交涉后,小姑娘良心发现,郑重道歉。
“我们构思完就罗列所有角色,根据自己意愿选择。我演‘碰瓷’小姑娘,演得很入戏,其他人也是,明确各自职责,没有出现抢戏的情况。”
陈乐乐觉得,纵然现场竞争激烈,但心存套路和杂念没有意义,做好自己就行。
“我觉得,北电老师希望考生是张有灵性的白纸。”当回顾自己艺考路时,贺霁然感慨道。
贺霁然爱和艺考前辈聊天,师兄师姐杂七杂八灌输了若干经验帖,比如鞠躬时点个头即可,不必弯成90度;老师让你坐再坐;说话一定口语化,避免播音腔等等。
贺霁然参加艺考辅导班时,老师整理过一份面试提问猜想及“标准答案”。“但我后来想想,如果完全按照标准答案背诵,面试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就是考我的记忆力吗?而且,努力回忆答案反倒会出错。事实上我发现,当面试现场和这份文档全然不符时,会很有意思啊。”
贺霁然说,艺考提前培训有必要,而面试出现不曾准备的问题,恰恰说明北电、中戏的考官们很用心,对她也有好奇心。
北电三试时,一位考官问贺霁然,之所以喜欢严歌苓的《老师好美》,是因为生活中有过师生恋经历吗?贺霁然承认,自己的确暗恋过老师,还写了小说。她会背老师的课表,下晚自习会等在办公室门口,绕路陪他一起走,5月20日还给全办公室老师赠送巧克力。
面试被问暗恋老师,大大出乎她意料。“聊到这一段是我最开心、最放松、最感慨、和他们有共鸣的一段,这是真实的我啊!我能把曾经那段卑微、美好的情谊坦白出来,讲出甚至都不愿对父母说的细节,哪怕自嘲一下。”
贺霁然说,虽然这种回答不“稳”,但她很快乐,没有白来面试。“这份独一无二的记忆只有北电能给。我相信,北电喜欢有独特经验和个性的孩子,希望我们是一张有灵性的白纸。”
哭着笑着独立生活,转场赶考是一场全面的成人礼
贺霁然和陈乐乐等19个武汉考生,因在一家培训班上课而相识。他们此次北京之行集体吃住,直至艺考完结。
落脚的宾馆紧挨北三环某地铁站,房费每晚200元出头,出门右转就是一条街的餐馆。陈乐乐和贺霁然的房间不大,两张紧挨的桌子上堆着复习资料、笔记本电脑、外卖餐盒。
陈乐乐笑着说:“男生宿舍才恐怖,根本没处下脚。他们床头柜摆着汤汤水水的饭盒,戳着好几根烟头。”
陈乐乐说,艺考小伙伴们朝夕相处,感情不错。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会分工整理古诗、成语、文化常识资料。
“艺考赶考是场全面的成人礼,由孩子自己选择未来,自主刻苦备考。”贺霁然的爸爸表示。
他此前陪女儿辗转长沙、南京考试。某晚转场候机,他们偶遇一个广东的艺考女生,也许过于匆忙,深夜没吃没喝,孤坐着很是可怜。贺霁然和爸爸搜罗了所有零食递去,倒水给她喝。
广东女生恢复精神,和父女俩聊天。女生看起来很要强,对贺霁然爸爸说,如果家长全程陪同艺考,会导致孩子无法真正独立。贺霁然爸爸想了想,回答:“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们对艺考期望并不是那么高,希望这是一场爱的历练,父母先扶她上马送一程,但绝对不溺爱,能放手的时候还是要放开。”
待到北上赶考,贺霁然父母彻底放手了。
身为这批艺考生里基础较好的“学霸”,贺霁然向来自信心很足。但独自在外,难免出现低落崩溃的时刻。电话里的爸爸妈妈,便是最安心的后盾。距离艺考落幕3天时,他们北上,见证女儿最后冲刺。
陈乐乐父母也曾想来北京看女儿,被拒绝了——“我高二去其他城市借读过,不喜欢依赖别人,都不想麻烦培训老师送我去考场。”
陈乐乐说,去南京考试,一些考生听说她要冲刺中戏、北电,感到不可思议,惊呼目标太高,“他们心理上跨不过那道坎儿”。
同行伙伴有个“24K纯文青”男生,报考北电导演系,不幸落选。他接连弹了好几天吉他,唱着赵雷的《南方姑娘》,排解忧伤。
对中戏葆有强烈梦想的陈乐乐,对前途忐忑不安,抽空去了一趟雍和宫祈福。中戏二试结束后,连续两个早晨,陈乐乐都是被噩梦吓醒的。
公布中戏三试入围那天,惊恐手抖了许久,陈乐乐才点开网页。通过了。
“眼泪一下子掉下来。赶紧打电话给我爸,却说不出话,一直哭,把我爸吓到了,以为落榜了。等我平复呼吸,才告诉他好消息。”
陈乐乐说,前不久,奶奶打电话偶然透露,除夕偷偷找人帮孙女算了命,说她会在北京读大学。“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呀。以前算过一次命,说我命里重迁移,结果很快就到异乡借读了,又到处艺考。希望这一次,预言再次应验,让我来到北京吧。”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