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行者”:触摸西部 抢救“火种”
发稿时间:2022-05-24 09:24:00 来源: 中国青年报
“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有一代一代赓续繁衍的各民族文化基因。作为‘文化行者’,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认识一个更多样、多彩、可爱的中国。”“文化行者”团队志愿者陈静说。
“文化行者”是兰州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学生搭建的青年大学生参与中国文化多样性保护工作的综合性社会实践平台。过去10多年里,该团队先后发起“寻找安妮”“阿利亚养成计划”“阿娜的厨房”等一系列针对西部少数民族社区可持续发展的公益项目。迄今,“文化行者”已累计完成356个志愿服务项目,5300多名志愿者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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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从本科生到博士生,再到高校教师,近15年时间里,王龙魁一直将“文化行者”作为自己重要的社会身份。
刚出发时,这位“文化行者”发起人没有想过能走这么远。
2007年,他在老家山西做社会实践,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到了熟悉的家乡戏“山曲”。他记得小时候,每周有两节校本音乐课,一节要学京剧《红灯记》选段,还有一节要学地方小戏,“可没过多久,这个传承就断层了”。王龙魁发现,比他小几岁妹妹,已经完全不学戏了。
王龙魁了解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方面的政策法规,在兰大学习期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为改变世界做一点儿小事”。
志愿者帮孩子整理演出服装
王龙魁敲开了兰州大学中文系教授柯杨家的大门。柯杨长期从事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的教学与研究,听到王龙魁想要招募大学生从事文化遗产保护志愿行动后,十分支持。了解此事的其他教师也在课堂上鼓励学生参与王龙魁的行动。
这给了王龙魁信心。2008年3月,他和同伴专门到北京,挨个拜访文化传承保护相关的基金会,筹募活动资金。
这支有1万元赞助费、100多名志愿者、大部分由女生组成的文化“背包队”,在2008年暑假正式成立,奔赴甘肃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在地。
深入走访中,残酷的现实戳痛了王龙魁——很多非遗老艺人已经80多岁了,但他们的技艺无人继承,“兰州鼓子,10个大调只剩4个;一位85岁表演海调的老人生病了,这种中国古老的民间艺术可能从此消失。”
在一些民族地区,情况更不容乐观——很多孩子没机会接触本民族的语言文字,家长也觉得没有传承的必要,民族文化亟待“抢救”。
第一次田野调查,参与行动的14个队长中,有10个选择留下,成为“文化行者”社团的筹备人。
探索
2010年,“文化行者”们决定开展进一步行动,“尽自己的一份力,保护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
裕固族女孩安妮将目光投向本民族——在裕固族主要聚居地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当时大多数裕固族儿童听不懂裕固语,当地的民族文化教育也是一个相对薄弱的环节。
安妮想从“语言恢复”入手。最初,她打算编一本词典,拿国际音标和汉语拼音对照,教孩子们读音。但前期调研时,她观察到孩子们对学语言没什么兴趣,家长们也不支持。
这些反馈,让“词典计划”不了了之。可安妮并没有放弃,她通过一次调查发现,裕固族早期童谣里有大量生活用词。彼时,刚好有类似的公益项目提出,可以让孩子在歌曲里学语言,“这让大伙儿醍醐灌顶”。很快,她们组建起合唱团,用音乐架起文化传承的桥梁。
有人找外援,请传承人录制裕固族歌曲;有人找有音乐特长的同学听音识谱,做成五线谱;还有人去公园门口摆摊,发传单、贴广告,引导家长带孩子来报名。
然而,当地群众更多的是好奇。他们不放心把孩子交给陌生人。有时孩子明明在家,家长却会告诉志愿者,“我们家没有小孩”,志愿者只能反复劝说。
志愿者在天水民俗博物馆开展书法社教活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些大学生的热忱打动了一些人。肃南县裕固族研究室的专家阿尔斯兰加盟安妮团队,成为一名顾问,他还给团队引荐了一位精通裕固语的卓玛老师;当地一位中学校长主动帮大伙儿解决了上课场地和住宿的问题;就连来肃南县参加学术会议的学者都鼓励大家将这件有意义的事情坚持下去。终于,在暑假时,合唱团凑够了几十个孩子,有了完整的教学曲谱。
教发音、教歌唱技巧,第一次上课,效果就出乎安妮和团队成员的预料。一首与十二生肖有关的歌曲,很多孩子听一遍就能哼个“八九不离十”。孩子们天生爱表演,课堂上又跳又唱,裕固族语言则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定格在他们脑海中。
瞅准时机,安妮又将“词典计划”搬了出来。这次的形式更加有趣——孩子们要把在合唱团里学到的词语带到家里,与父母交流,做一些延伸。“今天学了苹果的发音,孩子们回家就可能收集到橘子或其他水果的发音,甚至‘手机’这样的现代化词语。”一名志愿者告诉记者。
第二天到教室,孩子们自觉把收集到的词条贴到墙上,慢慢形成一个“词条博物馆”。安妮探索出的新方式,一方面扩展了孩子的词汇量,另一方面让很多家长参与进来。
第一年,孩子们以舞台剧的形式,在肃南县影剧院进行了汇报演出,350名裕固族观众齐聚一堂,看着下一代唱出熟悉的民族歌曲,不少人甚至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发现
改变孩子是面向未来的一个举动。“文化行者”发现,当下要更好地传承民族文化,必须从文化辐射到文化场域、社区空间以及空间里每个群体。
甘肃省陇南市文县铁楼藏族乡成为志愿者开展社区改造的“先行地”。在“5·12”汶川特大地震后的第一个暑假,王龙魁等人就响应“大学生投入灾后服务”的号召,组建了灾后文化重建服务队,来到受灾严重的铁楼乡做文化设施毁损调查。
在偏僻的草河坝村寨,热情的白马人为大家唱了一通宵的“池哥昼”。然而,热闹的另一面是随处可见的坍塌房屋、裂缝的墙体。有村民告诉大学生,寄托白马人文化和族群祭祀的村庙在地震中倒塌了——白马藏族以山水自然为祭祀神,族群有语言而无文字,大部分族群文化、历史、社会规范都靠祭祀礼仪传承,庙塌了,一些祭祀和民俗活动就不得不中止。
重建村庙成了“文化行者”的一桩心事。返校后,大学生们举办募捐活动,让重建工作得以启动。可当时,草河坝全村44户人家中,男主人几乎全部外出务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妇女,“拿不了主意,也没办法出劳力”,重建又陷入困境。
各族孩子参加竞技活动
“文化行者”决定“曲线救国”,他们设计了一次“全家福拍摄计划”,拉近大学生与白马藏族妈妈们的距离,促进她们在家庭事务中发挥应有作用,并参与村子的公共事务。
这个举动让古老村寨里的妇女“受宠若惊”。为了展示最好的自己,她们把自己和家人装扮一新,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照完相,男女老少聚在一起,主动讨论起修庙的事,还积极捐木材瓦片,出力出资。
村民曹美红告诉记者,她父亲曹保林生前是草河坝村的文书,最早修庙的事情都由他张罗。后来,爸爸生病住院,放心不下,还把弟弟专门叫回村子,给大学生帮忙。
如今,曹美红已是“文化行者”在草河坝村的“第一联络人”。去年,她和母亲一起参加了兰州大学举办的“2021海峡两岸暨港澳青年文化行者研学研习计划”启动仪式,为来自港澳地区的大学生演唱了白马藏族民歌,分享了白马藏族文化传承保护的故事。
“大学生教我们‘妇女要顶半边天’,我们怎么也得顶上一片云彩。”曹美红说,她在一点点改变,也希望自己能给女儿央金措“做榜样”。
以重修村庙为引线,“文化行者”又在草河坝村成立了“妈妈学习中心”,开设“妈妈课堂”“绿色讲堂”,教妇女识字、组建“妇女巡山队”等,还鼓励她们举办“模拟妇女代表大会”“周末民歌会”“妈妈黑板报”等活动,古老大山里的妇女一步步成长为村寨发展的重要力量。
改变
一些少数民族务工子弟由于文化习惯差异、家庭教育缺失等原因,在社会生活中容易被边缘化,存在融入城市生活难的问题。10多年里,助力城市少数民族社区建设和发展也是“文化行者”团队持久努力的方向。
2016年来到兰州大学,在各具特色的社团里,魏家玮对身穿民族服饰招新的“文化行者”们“一见钟情”。此后,几乎每年暑假,他都要去文县的铁楼藏族乡做文化传承与发展项目。
魏家玮和志愿者挨家上门,拍摄传统民族食品及其制作流程,制作美食卡片,整理白马藏族农家套餐,与当地妇女一起设计民族餐具、特色菜谱;联合旅游公司、农家乐等举办美食推介日,组织村民进行村寨厨艺比拼。他还一遍遍劝说大家,要保留本民族特色,跳“火圈舞”,酿“五色酒”,使用土鸡和地道的食材,以文化为基础发展可持续生计。
学经济的他结合自己的专业,关注妇女增收问题。通过“阿娜的厨房”项目,扶持少数民族妇女基于传统农业智慧与饮食文化资源,进行微创业。在一次美食推介日活动上,50多个妇女摆摊试水,后来好几个人办起了农家乐,还有人主动要求志愿者教自己直播,将大山里的特产通过互联网卖出去。
这让魏家玮感到意外,意外之后更多的是开心,“因为‘没钱做、不敢做、不懂不会做、没文化、怕赔钱’的观念已经从这群妇女的头脑里抹掉了。”
妇女们参与志愿者组织的民歌会
据统计,一批又一批的“文化行者”已为超过6000名少数民族青少年和相关社区提供教育课程和能力培训。除此之外,是参与项目的每个人身上一个个鲜活的变化——大学生关爱社会的责任感越来越强;少数民族同胞也在持续学习中,变得越来越自信自立。
裕固族童声合唱团里,12岁的铁翼从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变成了“小大人”,每节课都会帮志愿者维持课堂纪律。在接受采访时,他表示,要把裕固话一代一代传下去。
在白马村寨,看到村民将用完的纸杯扔到河里,“文化行者”便给他们讲述与河流相关的民族故事,普及环保的重要性。一段时间后,志愿者发现,村边的河流里没有了生活垃圾。
这些坚定了王龙魁“永远都是‘文化行者’团队志愿者”的想法。
展望
如今,“文化行者”倾向于将项目定义为“启蒙探索”,他们希望启迪孩子、启发家长,同时,为政府提供参考,鼓励各方都参与进来,推动基层社会建设。
团队现任负责人、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学生陈静认为,大学生永远是先锋,最有想法、最有活力。“很多时候,他们做尝试,被看见和认可后,政府就会有意识地跟进,瞄准问题,解决问题”。
目前,“文化行者”依托“花儿朵朵”项目生成的校本教材,已在不少民族地区的基层学校得到应用;“博物馆儿童教育”让不少县级博物馆创新形式,成为孩子们的“第二课堂”;志愿者整理了非遗传承人档案和他们分享的曲谱、资料,交给文化部门归档留存;甚至一些传统古村落、民族地区的旅游业也在朝着可持续方向发展。
更可喜的是,全民参与文化保护慢慢成为一种共识。以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为例,2015年,该县就公开招聘了5名裕固族语言文化专职教师,越来越多的学者、非遗传承人、青年志愿者也参与进来,肩负起裕固族语言文化在现代社会中保存、传承和创新的历史使命。
陈静介绍说,近年来,“文化行者”既在引导民族地区孩子挖掘家乡文化、加深家乡感情,也在引领孩子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让他们在学习分享中,树立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观念,“爱自己的家乡,也爱伟大的祖国”。
一步步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文化行者”活动区域已覆盖17个省份、66个社区(站点),内容涵盖文化、教育、扶贫、环保等多个领域。
王龙魁期盼着更多后来者参与到这项有意义的事业中,以“文化行者”的身份触摸西部,特别是在一些民族地区和乡村,播撒文化传承的种子。
(本版照片均为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