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做核酸检测,长长的队伍里,一对做游戏的母子格外引人注目。男孩不过三四岁,卷曲的短发,身着奥特曼卡通T恤,连脚上的运动鞋也带着小卡通图案,可爱无敌。一米间隔,等候期间,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把玩具手枪,他右手执枪,口中“突突”个不停,一会儿又“哧哧”笑出声来；年轻的母亲则双手持枪,两人假装对峙的场景,令在场者嘴角上扬,不禁会心一笑。或许,小男孩还不懂得,人类共同的敌人是病毒。

　　居家整理书籍,女作家简媜《顽童小番茄》里的一段话闯入我的眼帘:“毕竟,每个孩子都是一座宝矿,他们是未来世界暂时寄放在我们这边的奇珍异宝,我们终会退避让位。在清退之前,如果有机会替未来做些什么,那就是从自己的身上摘下诚心,拨一些时间,送给孩子们。”看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另一对母子。最初相识,始于元旦。那天凌晨时分,我刚躺下,手机里一下子涌进来四条短信,大意是说:“你好,老师,我有一个准备了几年的故事,现在我觉得故事的拼图已经齐全,想开始动笔写小说了。”又说,“只是可能有很多结构、文笔之类需要一些指导,所以我想请您帮我参谋一下。”我猛然间想起,一位外地朋友此前联系过我,让我帮一个孩子指导一下写作,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会晤”。第二天,他打来电话,再次阐述自己的构思。几天后,我见到了他,才了解到,这是个有“过去”的男生。

　　他在澳洲读书,大四,马上毕业,打算继续读研。因为疫情,他一直在国内居家上网课。他的母亲看上去四十岁冒头,烫染短发,休闲装扮,比他矮一大截。他呢,一米九高的个头,一身咖色风衣,颇显气质。他属于自来熟,毫无拘束,见面侃侃谈起自己的求学之路,就像打开了水龙头,滔滔不绝。小时候,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爸爸妈妈做生意,早出晚归,碰不到面,日久便生分了。他的奶奶是小学语文老师,管得严,重分数,每次他考不好,奶奶就上纲上线好一顿训斥。他说自己太受管制了,一心向往自由,像笼子里的鸟儿,早晚要展翅高飞。到了高三上学期,他感觉自己读不下去了,毅然退学,很快被诊断得了抑郁症,住进医院。“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痛苦,从天之骄子变成一介废物,其实就在等他们一句话。如果他们对我说,‘孩子,对不起!’我的一切就全好了!”这番话如同一个响雷,在我心中炸裂。我注意到,他的母亲低头不语,却红了眼圈,说不清是懊恼还是自责。他告诉我,出院后他开始写小说,记录自己的内心世界。“我现在都好了,就是想把每个阶段的心路历程和具体细节记录下来,用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来。”他的小说我也看过,大多是一些片段式记录,只言片语,隐约流露出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彷徨。

　　家庭教育是父母与孩子的双向奔赴。伴随着阅历增长,我越发明白,很多时候,爱与被爱都会弄巧成拙,所以这也是每个人自我认识的契机。他的母亲缓缓地说,早些年忙于生意,根本顾不上他,觉得把他交给老人很放心,“我们亏欠孩子的地方太多,陪伴他的时间太少,觉醒时已晚矣,没有补救的机会了。”说着说着,她的泪水无声落下,栗色染发下露出白发的硬茬,隐藏着一位母亲的操劳与负重。“我当时就说过,他们要是能够站出来说一句,‘孩子,对不起!’我也不会退学了!”这段话又像一个响雷,在凝重的空气中炸开,我的心头一颤。在家庭里,从来没有所谓的对与错,有的只是把爱用错了地方,一错将会酿成一生的悔。后来,他的父母不得不放手,尊重他的选择,供他出国留学,然后拼命赚钱。“这几年的学费,等我工作后赚了钱都会还给他们,我不想欠他们的!”他笑着说道。我不知说什么好,心里萦绕着淡淡的忧伤,久久挥之不去。

　　他并非问题少年,只是成长中出了点小插曲,实属正常。就像《红楼梦》里的探春,她是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女儿,母亲赵姨娘目光短浅,弟弟贾环猥琐无能,她属于“庶出”,没有话语权。然而,她从不抱怨,不卑不亢,“才自精明志自高”,把一手“烂牌”打得风生水起。王熙凤生病,她当临时管家,舅舅赵国基去世,她秉公处置,按照规定办事；王善保家抄检大观园,欲掀探春的衣襟,她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威慑又服众。有人说,探春对赵姨娘太残酷、太冷漠,可是,赵姨娘永远不懂得维护女儿的人格。还是林黛玉心明眼亮,她对宝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言外之意,探春审慎用权,难能可贵。怪不得凤姐也说:“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用一个字概括,就是“飒”——探春是一个超越时代的现代女性。文艺起来,她也是霸气满场,譬如她创办的海棠社,“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在她眼中,诗不是简单的吟诵,而是自我拯救的藤蔓。要知道,出身之痛就像一块刺青,与她形影不离,但她从未放弃过向上自救,活得得体,做事也得体。她有句经典独白:“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所谓事业,是理想,何尝不是璀璨青春的怒放呢?她没有因为赵姨娘的“胡闹”而自我轻贱,更没有深陷封建体制的泥坑里不能自拔,探春自带个性和光芒,那光芒源自丰饶内心而非原生家庭,这才是对现代人最重要的精神启示。

　　我们无法选择家庭,但完全可以敞开心灵,后者才是自我平衡或自我成长的制衡器。初夏到来,男孩已经顺利返回学校上课,朋友圈里刷到他母亲发的照片,是澳洲的天空,她附言写道:“儿子替我完成了一个心愿,也是圆满。”或许,一代一代人,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彼此成全,又互相依赖。

　　放慢脚步,拨一些时间,等一等孩子,也是等待一个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