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水流无尽,用水来形容男女之爱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爱之深,绵软悠长。初识,如山泉叮咚小声试探长满青苔的岩石;相知,似泉流出山,急不可耐地冲积着平原;深恋,宛若静水饱含鱼虾藻荇的涌动却平静深流。爱情最后总有个向亲情转化的过程,岁月的皱纹被涟漪抚平,沉入大海的胸怀,包容对方的一切优缺,痴等百年后可能的海枯石烂。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因母亲病危返回湘西时,途中所写的信札集子。行前,他应允张兆和,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湘水便见证着这个约定。
沈从文在路过桃源回给夫人的第一封信中写:“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出身苏州名门的张家三小姐,在爱人眼中,并不同金银铜饰般雍容华贵,太细致的物件更适宜把玩而不合平常人家的生活,她爱穿蓝布袍子,他有种务实的称法:“三三”,她回之以“沈二哥”。这样的一来一往最后成了一如既往,像是简单的哥哥对妹妹的亲昵,可怎会止于此?骨子里多情的人一旦浪漫起来就有数不清的浪漫法子,王子会宠着属于自己的公主,给她城堡、皇冠和礼裙,给她穿上最夺目的水晶鞋。来自边城的瘦弱汉子不能许以万贯家财,山为媒,水为聘,他以略显单薄的臂膀竭力呵护她,“乖一点”,三个字是幅画:少年搂着姑娘软语温存。
张兆和在前一封信中曾记挂沈从文:“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人们常说夫妻相夫妻相,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人,不说外貌上会有多少相像吧,心意相通、互生默契倒是常有的。此时船上的沈从文并没有收到夫人的信,但也说了句“放心,我一切好!”。这算是习惯性的言语了,古已有之,“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对待家人,无论到哪,总不忘让他们放下心来。
据后文对艰难行船的叙述,船上除了沈从文,还有几名船夫。那刻,他在船头看景,与其说没人陪他,倒不如说是他不想有“闲杂人”站在身边。人啊,学会爱了,眼里心里,无垠的视野、广博的胸怀,竟狭隘到仅装得下一个人,或许自私自利的贪婪人性源于爱吧——爱到想占有,爱到想独吞。往日比翼鸟、连理枝,如今显得形单影只,看水里的鸭子像鸳鸯,听山间鸟雀啼鸣像她的笑音,就连船头拍击的河水也像是游历多年的爱河……内化于心的情意,如打翻的桶里的颜料,泼洒在眼中一切所见的表面,是她是她什么都是她!
有人说,《边城》中的翠翠和此后沈从文创作的很多纯洁的女性角色都有张兆和的影子,“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沈从文对张兆和说的这话,早早跨越了对文学的探讨,他的血管里住着爱人的血液,长年用来维系自己的生命。
关于“最会写情书的男人是谁”的讨论,历来不休。相较于沈从文,王小波写给妻子的情书热烈而直白:“我是爱你的,看见就爱上了。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几乎每封信的开头都是“你好哇李银河。”他总像个做错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带着诚意忏悔,又忍不住写信时的欣喜。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王小波就是酷爱直接抒情的豪放派。
因此,批判沈从文文辞肉麻、情感幼稚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挑他文句上的毛病。诚然,他受过的文化教育不多,可“爱”是人类本性,无需加以修饰,本该自然流露。字句恬淡从容,不直白,不横冲直撞,故留有余地,读《湘行散记》文段,已然款款落于凤凰古镇,长廊隐逸于吊脚楼中,少年找寻一位素衣姑娘,姑娘几步一回头,故意摆动裙角,一直这样追赶着。没有战乱烽火,没有生离死别,青梅竹马,相携相伴。
我想,并且只想用“水”来稍稍形容沈从文的情书:不求波涛汹涌能改变什么,只希望你知道我曾流过你心头。不求你爱我多么深,有机会的话,你该知道我想你,被人挂念是件温暖的事儿。
“我只是欢喜为你写信,我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文/卞姗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