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废都》中塑造了众多鲜明的人物形象:渴望超脱却又被俗世束缚的庄之蝶,迂腐不堪又情感糜烂的孟云房,世外高人般的唱谣老头,阴阳贯通的老太太,多情的唐宛儿,势利的柳月,敢爱敢做潇洒坦然的阿灿,出家却又不舍红尘的慧明,顺从却不解风情的牛月清……
而小说中那个常常暗自腹诽的奶牛,看似与小说无关,是作者跳脱主线而插入的一些叙述,但其实这奶牛也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一个潜在线索,是主人公庄之蝶命运的一个鲜明影映,是将小说从文学高度上升到哲学高度的一个重要支点。
从小说整体结构来看,奶牛贯穿始终,如果将主人公庄之蝶比做一条船,那么这奶牛就是随着这条船沿河游动的鱼,它时而上浮时而下沉,但是与船的方向相同,在小说的这条河道里,从未消失。
虽然开篇作者就引出主角庄之蝶与他的朋友孟云房,但此时二人形象较为模糊,庄之蝶真正以具体生动的形象展现在读者眼前,正是与这奶牛有关:在文联大院,众人的围观下,庄之蝶俯身于牛的乳房,吮吸牛乳,而后慷慨地付给刘婶许多牛奶钱。而这头牛得以十分“荣耀”地进城卖奶,也正是由于庄之蝶向刘婶的建议。
之所以说奶牛是庄之蝶的影映,是从牛与人由盛转衰的共同命运来看的:作家庄之蝶在西京城有名有地位有许多好友,奶牛从终南山被刘婶买下进入西京城,摆脱了耕地的辛劳与被宰杀卖肉的痛苦。且他与它的关系十分要好,奶牛只允许庄之蝶用嘴巴吮吸它的牛乳,并且见到庄之蝶就哞哞问好。这是他们命运兴盛的时候;但是后来奶牛生病,刚好被陪着唐宛儿散心的庄之蝶遇见,此时牛与人都被烦心事所困扰,奶牛被诊断得了肝病,日渐消瘦,庄之蝶被官司、感情等问题缠身;最后,奶牛肝病不愈,被宰杀的那天碰巧庄之蝶来到刘婶家,目睹了奶牛死亡的过程,而此时的庄之蝶也是失去了情人唐宛儿、嫁走了保姆柳月、离散了妻子牛月清,与曾经的恋人景雪荫的官司最终败诉,好友生离死别,学生渐渐疏远,名声也大不如前,身体更是虚弱不堪。
在小说的末尾部分,庄之蝶要了奶牛的皮挂在自家墙上,在将牛皮赠予好友制作大鼓的时候,牛皮突然掉落,将庄之蝶完全裹住。这一细节描写,似乎更是暗示了牛与人的紧密联系,奶牛正是那穿了皮的庄之蝶,庄之蝶正是这脱了皮的奶牛。
在印度神话中,从一个恶鬼轮回到一只母牛要经历86次转生的过程,再多一次转生的话,灵魂便可托生为人形。印度神学认为,人在死后会经过一条火焰河,而抓住牛尾巴能帮助他们渡过此河,因此正统的印度教徒在临终前会要求得到一条牛尾巴。而庄之蝶在答应赠予好友牛皮之后突然不舍,便砍下了牛的尾巴聊以慰藉,或许也正与此相契合。
在人们的印象里,牛是一种神圣的动物。在北欧神话中,母牛欧德姆布拉养育了在冰与火之中诞生的霜巨人之祖尤弥尔。在印度神话中,主神湿婆的坐骑就是一头被尊称为“圣牛难迪”的公牛,在印度更是有“神像与神牛最为神圣”之说。而在中国民间传说中,与马面齐名的牛头也是地府中管理亡灵的长官。道教中仙人的坐骑也常常是一头敦厚的老牛。
小说中的奶牛更是来自道家仙山终南山。而庄之蝶,显然是取名自“庄周梦蝶”的典故,他身上潇洒不羁的形象更是有着鲜明的道家风采。作者别出心裁地塑造奶牛这一形象,借牛之口阐述了众多哲学问题。也正如庄之蝶在一日碰到刘婶时候所说:“你瞧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个哲学家的!”听见自己欣赏之人这样夸赞自己,这头奶牛倒真的通了人性,在后来的日子里开始思考前世今生的因果轮回、探索人类与自然的相处状态、反刍社会交际中错综复杂的种种联系,处处鞭挞人类的丑恶和社会的黑暗,试图揭示生存的本质。作者通过这一笔墨不多的牛的形象,有力地将小说的文学高度升华到了哲学和神学的高度。
在小说最后,这由奶牛皮制成的大鼓高悬在城墙北门洞上,在风里呜呜自鸣,恰被庄之蝶见了,他却转过身来就走,在那片废都之上,在牛皮鼓的声声拷问之下,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命运。(文/ 安徽师范大学 王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