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拿银行卡的时候,发现身份证不在钱包里了。慌里慌张,翻箱倒柜,终寻无踪。那种感觉仿佛丢了自己,只好把自责与懊恼湮没在现代文学的作品里,在合上《小二黑结婚》时它们又浮出水面,惹我生厌。
急着回宿舍找它,又记挂着爷爷的病情,便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压抑的声音传来,我的心被提起,检查结果很糟糕。他迟迟不将那个丑陋可怖的词语——“肺癌晚期”说出口。我却不愿意相信一直残忍追问,确定后内心的不安净化作酸楚。离家几个月的我握着手机在楼梯口又一次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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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会算卦的老人,花白发亮的发,眉眼间有浓浓的书生气息。他曾当过教师,后因同侪暗中使绊子而失去工作机会。他待人和善,在乡村里小有名气,甚至其他县城的人也慕名前来找他算命。他在大大的纸张上画八卦图,密密麻麻写满我看不懂的东西。我隐约知道那是受人委托写的“命状”,不全相信却也对他的工作心存敬畏。他总是坐在那把舒适的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大红袍,凤凰单丛,铁观音,香气氤氲,仙风道骨。很多茶叶都是请他算命的人送的,未开封的茶叶,被奶奶收藏在铁皮桶里,码得整整齐齐。还有他最喜欢的烟,他抽了大半辈子了终究戒不掉。
爷爷的生活很有规律,早起在房前的果树下刷牙,早餐后就在书桌前写写画画,偶尔停笔经过我家门口,脚步缓缓地;午饭时间收看戏曲频道的歌仔戏或是潮剧,一边吃着煮得绵软的肥肉和从地里摘的蔬菜,一边耐心地给奶奶讲解剧情。
他有时严肃,不允许弟弟吃饭时看动画片;有时可爱,会和我们笑成一片。傍晚时,他在灶前烧水洗碗,厚厚的炊烟笼住小厨房,在晚霞的光辉里,我坐在庭院看他和奶奶慢慢地忙碌着。夜幕降临时,他坐在果树下,看着我和奶奶讨论星象天气,固执地说庭院水泥地不及泥地凉快。
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学习如何看星座,也记不住他教我的天干地支。他坚持打着手电筒到菜地里捉虫,小小的田地承载他的辛勤劳动与灯光。他会骄傲地告诉我们:“爷爷奶奶种的可是绿色食品。”他帮我照料我的一大堆多肉植物,雨天时就挪进屋,太阳落山了就浇水,那些小可爱们在他的照料下长势喜人。虽然他也怀疑他们的生命力:“这些植物这么娇气,不好养啊。”细致耐心,那就是我的爷爷。
他的话不多,最爱与我讨论学习,每每收看新闻报道中的教育资讯后就会与我交谈。我在同辈中算是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因此他对我多了几分关注。父辈们多从事农业或外出务工,记得他常说:“你要努力,走出我们的大山。”但高考失常,知道成绩后我扑在父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那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直到填志愿时询问他的意见,他才平静地安慰“尽人事,听天命”,简单的六个字,仿佛与世无争,总是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其实,失望想来在所难免,却还要鼓励我继续努力。这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种宽容的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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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力反对我去四川读大学,一个未出过远门的老人对两千多公里外的省份有着深深的恐惧,哪怕离家是无法避免的,他仍试图挽留。后来,我来到了江西,就在隔壁的省份,临走前我告诉他江西离家很近的,那些植物会替我陪着他们,现在却发现想念的距离其实很长很长。
我的爷爷能预测人的幸与不幸。也许他早该知道自己终将面临当下的病痛,但他那仙风道骨的姿态仿佛传递出一种超然。跟他视频聊天他表现得很开朗,说话依旧如往常,不紧不慢地。但从镜头中我看到他憔悴了,没日没夜的咳嗽一定让他无法入睡。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我害怕疾病。想要安慰,却怕一开口忍不住留下的眼泪让他们更担心,便总是匆匆挂掉电话。
我无数次地幻想过与老人的告别,却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适应死亡与永别。
前两年的夏天我去了一位长辈的葬礼,他是在睡梦中离开人世的,没有经历病痛,也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很突然又很平静。他老伴儿第二天早晨让他倒水时才发现他的离去,方匆忙联系在外的孩子们。农村的葬礼极为繁琐,老人生前受子女儿孙爱戴,现场很热闹。我被那种肃穆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哀乐让干涩的眼眶盈满泪水。
在一片祭拜的人中,最令我难以忘记的是老人的妻子,她独坐一旁,应付着来人的问候,端着排骨汤的手颤颤巍巍,红肿的眼睛写满茫然。至今,那个神情仍烙在我的心上。
我们明明难以勇敢,拒绝接受现实,却又常为其覆上别致与华丽的色调,告诫生者奋勇。因为一味的消沉和回望是没有用的。但正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葛生》所写,那些伤痕都是绵长尖锐的,旁人何以用三言两语去抚平,想念与孤独也许并非时间流逝即可销声匿迹。相比爷爷表现出的豁达,我确实是不够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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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是一个瞬间,但告别确实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足够让你练就一副全新的铠甲。与相恋两年的男友分手不久,我在痛哭声中告别了自视为珍宝的有他参与的那段时光。恍惚地过日子,不甘心地回望,没有优雅与风度可言,终是潦草收场,多少使人觉得幼稚可笑。我在丢失的过程中收获不曾料想到的揪心与痛苦,以致我无法理智从容地告别。
但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很多东西是回不去的,你走过的每一步,经历的每一件事,大约都有它的深意。只要它到来,你就得面对。
当我和远在天津的朋友提到这些事情时,他这样安慰我:“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
他说得没错,时间过了,我从不愿意接受到平静面对,在这个过程中的自己在不断变得勇敢。我不再郁郁寡欢,我给爷爷奶奶打电话时开心地与他们分享学习生活中的事情,向往日一样叮嘱他们注意保暖注意饮食。我像个大人一样,逼迫自己勇敢乐观,告诉自己要相信日子仍是美丽的,像故乡的傍晚像老屋的炊烟。我想起那些种在盆里的花盆,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祖辈其实来自遥远的沙漠,那样的干燥与荒芜也不妨碍美丽的发生啊。更何况是人类呢?
消逝的东西其实是换一种方式存在于我们身边吧,爷爷会老去,但我的回忆和爱不会。他的身影将留在歌仔戏的某句台词里,他的字迹又将被多少人珍藏,他劳动过的土地处处都留下汗水,我走过时一定是倍感亲切与感动的,不久的将来我将与我的孩子谈起他,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而逝去的爱情,又有着别样的意义,那不过是告别过去的自己,迎接更好的自己罢了。结局不如愿,但总有如愿的东西会到来吧。沈从文曾说:“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来日方长,我只想勇敢地前行,去遇见更自信更坚强的自己。美好的东西值得回首铭记,痛苦的过去则是别致的养料,终将催生出明艳的花儿。
我的身份证后来找到了,在夹层里。仔细看时,证件照上的自己穿着格子衬衫,仍是那副蠢样儿。失而复得是多少人渴盼的,但面对失去接受现实的勇气又是必不可少的,因为生活中的我们既相互联系又各自独立。(文/何玟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