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伟大功绩,一切荣华富贵,只能暂留,终归灭迹。所有欢笑,所有眼泪,所有喜悦,所有痛苦,到头来全是虚空一片,因为人生有限。
人生是虚无。一场梦。一个记忆。
——《台北人》
小说讲的是一老仆归主人旧居探望,却早已物是人非。通过贵族家庭所影射的中国旧社会传统文化的没落与瓦解,表达无尽的悼念之情。
文本主题为思旧,即追忆过去,是悲悼,呈现旧的结束,不是希望,不是新的开始。对“旧”的“思”主要从对现在的感叹中爆发出来。何为旧?我认为旧的是观念、环境,是腐朽颓败的社会风气与制度,是人的灵魂。若进行化学分解,很容易将旧像氯化钠一样从这篇小说里分离出来。氯化钠很容易溶解,所以在小说中随处可见,与文字融为一体。氯化钠有灭菌性正如旧有灭人性,把往前走、向前看的人当做新型细菌腐蚀消灭,这无疑是社会的悲剧。所导致的中国传统文化、旧社会的没落与瓦解,便是氯化钠的化学催化作用。不仅如此,它还溶解于两个老妇人身上,溶解于腐朽落寞的社会环境里,溶解于作者塑造的一个个物象与意念中。
小说的开端描写如今荒芜的李公馆,在人物对话中展现曾经设宴赏花的繁华景象。通过旧式家庭与旧式社会秩序的日渐衰微,强调古老、残破。现在越是不堪,越是反衬过去的辉煌;反差越大,历史与现实交错后的个人命运就愈发显得凄凉、惨淡。或许,个人的命运法则总是悲剧性的,灿烂只是一瞬,而黯淡则是永恒。兴盛是变量,而衰微才是恒量。拥有仅仅是一种偶然,失落才是命定的必然。
接着引出步入生命之暮的两位老仆。她们的长相和性格截然不同,对李家现今没落的情形所起的反应也不同。顺恩嫂只是发出无奈的哀悼与呼唤,哀其不幸。而罗伯娘的抗议方式就激烈得多,甚至出现砍砧板的行为,怒其不争。其实,在我看来,不论是无力的哀叹,还是痛心的咒叹,都同样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扭转时代趋势。就如《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无论是逆来顺受,还是奋起抗争,都免不了被招安的结局。就如能量守恒定律,不论是升高温度,或是增大压强,化学反应温和或猛烈,释放的热能都是相同的,反应物都会消耗完毕,一切终究归于平静。此处更可洞悉人生之无常。
李少爷作为唯一可以传宗接代的人却痴傻糊涂,不仅指李家绝后,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阶层的瓦解,无人接棒。李国文在小说《花园街五号》里就写道:“一个时代的终止, 落在了硬是不正视新的现实、偏要抱残守缺的人的头上, 是充满了悲剧性的。”作者满怀怆然之悼念,将与世隔绝的白痴安置在被现实遗忘的荒芜世界。他无力追赶时代潮流,扛起延续传统的大旗。同时也不肯接受完结的历史社会现实,消极出世,返璞归真;只肯回顾,不肯前瞻。在我看来,李少爷就只剩一副空皮囊,他的灵魂早已与腐烂的肉体分离。莫泊桑说:“如果一个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什么希望也没有,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就停止了。”李少爷在一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具有玄秘气息)的作用下眼看着自己向着毁灭的深渊而去,无法停止,难以改变。
这使我想到了韩少功的小说《爸爸爸》中畸形病态的丙崽,他的身上也弥漫着浓厚的愚昧病态的精神意识与思维方式,容不得现代文明,甚至容不得异己,只有狭隘而卑琐的自我。
这篇小说有两个典型的死亡意象。其中之一是李夫人。她死时只说了句“好冷”。私以为,“冷”的是冷酷无情、物质化功利化的社会。她的死预示中国传统文化的死亡,分崩离析,然而痴傻的李少爷依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认为深陷命运悲剧的他的生存基本上已无任何价值,世事无常的幻灭感依然存在。死亡意象之二是文中两次提到的顺恩嫂的黑外衣。与玉卿嫂的白玉耳坠类似,都带着某种死亡特质。黑外衣覆盖了中国传统社会文化,覆盖了李少爷毫无价值的生命,而历史与命运的交错生生不息。
不过,小说另一方面也透露出给人以生存希望的富有人情味的感动。如李家的女儿的弃家出逃与始终坚守在长官家里打理大小事务的罗伯娘,二者相较便可看出罗伯娘身上的人情味。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李少爷痴傻得近乎丑陋可怕,但顺恩嫂却与之更亲近:“顺恩嫂从腋下抽出了一块手帕来,凑向前去,替胖男人揩拭嘴角及衣襟上的口涎,揩着揩着,她忽然张开瘦弱的手臂,将胖男人那颗大头颅,紧紧地搂进了她的胸怀……”这是底层人物特有的美好温情。不在意世界多绚烂,只相信古老的情感。
历史总是以回忆的方式存在着,往往在其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冲击和震荡中,幻化出个人命运的轨迹与选择。历史和命运在追忆过去的过程中融合在一起,命运的黯然终将被社会遗忘、抛弃。我们惟有经历过历史与人生的辉煌巅峰,方可感受到轰轰烈烈变为昨日黄花的冷酷与无常。我们除了在无限苍凉的巨变中感慨,除了对过去的追忆与对现实的接受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人是念旧的,但当我们在难言的痛苦中重温,本身就宣告了过去的一切已一去不复返。人总是苍白无力、卑微渺小的,过去的点点滴滴细水长流,命运终究会被命运主宰,我们无法逃脱。生活中的理想状态是相对的,而不理想的状态是绝对的。正如物理学中永动机的理想状态不存在一样。但是其之所以被提出,就表明我们对生活中真、善、美的追求。
信仰欲望,花落草长;若说云烟,也非过眼。张承志在散文《清洁的精神》中说:“文明中有一些最纯的因素,惟它能凝聚起涣散失望的人群,使衰败的民族熬过险关、求得再生”。王小波亦云:“文明的发展是一个熵减的过程。”所谓熵,在热力学中指气体的混乱度。熵减即代表气体的混乱度越低,所具有的能量就越大。歌手李健认为,人总是为了伟大的理想崇高而卑微地活着。因此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理想或信仰或目标,有清洁的精神,向前看,有不懈的追求,我们的存在才有意义,才有价值。
毕竟,忍耐是最后的坚守,向往是永恒的自由。(文/钟昱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