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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校长”送1600多名女孩出深山

发稿时间:2020-07-10 09:36:00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7月3日,张桂梅到教室检查学生上晚自习情况。 本报记者陈欣波摄

  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是一所大山里的免费女子高中。就是这所高中,创造了当地的教育奇迹:它的历史很短,招收的大多是贫困、辍学或落榜的女学生,全校高考上线率、升学率却连年高达百分之百,本科上线率稳居丽江市前列。自2008年建校以来,已有1600多名大山里的女孩从这里考入大学

  奇迹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所女高校长张桂梅数十年的呕心沥血。因为本报2007年1月15日头版的一篇报道,张桂梅创办免费女子学校的梦想最终得以实现。近些年,本报持续关注报道张桂梅的感人故事,“燃灯者”张桂梅的精神感召了越来越多的人

  2020年高考落下帷幕。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63岁的校长张桂梅,又顺利送走了一届毕业生。

  这所大山里的免费女子高中,是当地的教育奇迹——它的历史很短,招收的大多是贫困、辍学或落榜的女学生,全校高考上线率、升学率却连年高达百分之百,本科上线率稳居丽江市前列。自2008年建校以来,已有1600多名大山里的女孩从这里考入大学。

  不过,刚刚过去的这个学年,对张桂梅来说却异常艰难。

  去年12月的一份诊断书上,医生密密麻麻地给她列出了骨瘤、血管瘤、肺气肿、小脑萎缩等17种疾病。她数次病危入院抢救,体重从130多斤掉到90斤,饱满的圆脸瘦成了干瘪的尖脸,甚至连从椅子上站起来都需要人搀扶……

  即便如此,只要一出院,她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熟悉的校园。

  已经无力站上讲台上课的她,十几年来坚持着一项颇具仪式感的“日常工作”——每天5点15分,她都会准时从女生宿舍的铁架床上爬起,忍着全身的疼痛,乘坐宿管员的电摩托来到教学楼,颤巍巍地从一楼爬到四楼,把每一层楼道的电灯点亮。

  “女孩子胆小,把灯提前打开,她们来晨读会感觉更安全、更踏实。”张桂梅如此解释自己的执拗坚守。

  楼道里,她瘦弱的身影,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一届又一届大山女孩们的追梦之路。

   “活着吧,我要还这座小城的人情债”

  那一年,得知她生病后,学生们去山上给她采野核桃,剥了满满一大盆核桃仁,两手黑乎乎的。还有学生家长去山上采野灵芝,磨成粉,让她拌在饭里吃

  在张桂梅的前半生,她从未有过创办一所中学这样的梦想。

  出生在黑龙江省的一个工人家庭,张桂梅是家里6个孩子中的老幺。母亲生她时已是48岁高龄,正因如此,她从小就是全家最受宠的那个。

  17岁那年,她跟随姐姐到云南支边,随后考入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后,她随丈夫回到老家大理,成为一名老师。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每天只管教书,家里不用我做饭,看中什么衣服他马上就给我买。”回忆起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张桂梅至今仍觉得十分甜蜜。

  这样顺风顺水的日子,在她36岁那年戛然而止。1993年底,丈夫被查出胃癌晚期,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一年多后,丈夫还是离她而去。

  爱人去世,又没有孩子,张桂梅感觉内心一下子被抽空了。“当时我就想找个远远的地方躲起来,了此余生。”于是,她四处申请调动。1996年,她如愿从大理调到了偏远的丽江市华坪县。

  调到华坪县中心学校后,张桂梅主动申请承担了4个毕业班的政治课。正当她想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教学上时,厄运再次降临。

  1997年4月,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肚子也越来越大,摸上去就像里面有块石头。在同事劝说下,她去县医院做了B超。做完后,医生面色凝重地告诉她:“快去昆明做手术吧,你子宫里的肿瘤有5个月孩子那么大。”

  为丈夫看病早已让她一贫如洗,手术费用又十分高昂,拿着诊断报告,张桂梅哭了一整晚后决定,这病不治了。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给学生们上课。直到几个月后中考结束,她才把患病的事情告诉学校,在县里帮助下去昆明做了手术。

  张桂梅没想到,得知她生病后,学生们去山上给她采野核桃,剥了满满一大盆核桃仁,两手黑乎乎的。还有学生家长去山上采野灵芝,磨成粉,让她拌在饭里吃。“他们说,吃这些能治病。”

  更让她意外的是,华坪县妇联发动全县为她捐款。在捐款现场,一位老乡把仅有的5元路费捐给她,宁愿自己走几小时山路回家;还有一位来赶集的村民,把原本给孩子买衣服的钱捐给了她……

  “我刚来华坪一年,并没有为这里做什么,这座小城却对我这么温暖。”张桂梅说,“我对自己说,活着吧,好好活下去,这座小城对我有恩,活着还可以还还人情债。”

  “女学生读着读着就不见了”

  “我们经常说,要让每一个孩子拥有公平的起跑线,可这些女孩却连站上起跑线的机会都没有”

  2001年,华坪县儿童福利院(儿童之家)成立,捐款的慈善机构指定要张桂梅担任院长。一心想为华坪做点事的她没有半点犹豫,马上答应。

  福利院刚成立,就接收了54名孤儿。张桂梅白天在中学教课,下课后到福利院照顾孩子。没有儿女的她,把所有母爱都倾注给了这些孤儿,孩子们也都亲切地叫她“妈妈”。

  慢慢地,她开始了解这些孩子们的身世,这让她的内心深受触动。“福利院的很多孩子都是弃婴,有一个女孩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因为父母不想要女孩,先后被遗弃了三次。”张桂梅说。

  在她后来教书的华坪县民族中学,学生大多来自偏远山村,她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女学生读着读着就不见了。

  “有的被叫回去干农活、打工,有的是父母收了彩礼,就让孩子辍学结婚。”张桂梅说,因不是男孩,有的女孩从出生到长大,爷爷奶奶甚至都不会和她说一句话。

  在一次家访途中,张桂梅看到一个女孩坐在山头,忧愁地望着远方,身旁放着一个箩筐。她上前询问得知,女孩才十三四岁,父母为了3万元彩礼,要她辍学嫁人。张桂梅当场就想带女孩走,但女孩母亲以死相逼,她无奈只能放弃。

  “我们经常说,要让每一个孩子拥有公平的起跑线,可这些女孩却连站上起跑线的机会都没有。”张桂梅说。

  目睹一幕幕悲剧,张桂梅心中渐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办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不管中考分数高低,只要愿意读书,女孩们都可以来这里免费读书,考上大学、走出大山,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有人听说了张桂梅的想法,说她想出名想疯了,那么多孩子,哪里救得过来?张桂梅却坚定地回答:“能救一个算一个!”

  “一个女孩可以影响三代人。”张桂梅说,如果能培养有文化、有责任的母亲,大山里的孩子就不会辍学,更不会成为孤儿,“我的目标是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

   穿破洞牛仔裤的党代表

  一天早晨,她急急忙忙往会场里赶,一位女记者突然把她拉了过去,悄悄对她说:“你摸摸你的裤子”

  办学的钱从哪里来?张桂梅首先想到的是募捐。“我就想,全省这么多人,每人捐10元给我也够了。”于是,从2002年起,张桂梅连续5年假期都跑去昆明募捐。她把自己获得的各种先进、劳模奖状复印了一大兜,在街上逢人便拿出来请求捐款。

  让张桂梅始料不及的是,自己这么一个爱面子的人,放下尊严去街头募捐,换来的却是多数人的不理解。

  “有人说我是骗子,说劳模怎么会到街上募捐。我还曾被人当面吐口水,甚至被放狗咬过。”5年下来,她只募集到了1万多元。

  2007年,别无他法的张桂梅几乎要放弃了。就在这一年,她被选为党的十七大代表,准备去北京参会。参会前,华坪县委、县政府知道她十分节俭,舍不得买衣服,特意拨了几千元给她买正装。但她却舍不得花,把这笔钱留给了福利院。

  回想起这件事,张桂梅笑着说:“我都一身病的人,活不久了,买新衣服不是浪费吗?死了以后烧掉多可惜。”

  后来,她穿着一身平时穿的旧衣服来到北京参会。一天早晨,她急急忙忙往会场里赶,一位女记者突然把她拉了过去,悄悄对她说:“你摸摸你的裤子”。张桂梅一摸,羞得脸通红,她的牛仔裤上有两个破洞。

  这是张桂梅平时最爱穿的牛仔裤,因为耐磨,自己平时家访走累了,经常席地而坐,裤子不知啥时磨破了。“当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说。

  那天散会后,张桂梅应约找这位女记者聊天。她这才知道,这个提醒她裤子上有破洞的记者是新华社的。两人从傍晚一直聊到深夜。“我把想建一所免费女高的梦想告诉她,两个人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聊,边聊边哭。”

  张桂梅没有想到,正是在党代会上的这次出丑,让她的梦想成为现实。

  没多久,新华社一篇题为《“我有一个梦想”——访云南省丽江市华坪县民族中学教师张桂梅代表》的稿件播发(见本报2007年1月15日头版)。张桂梅和她的梦想马上火遍全国。从北京回来后,丽江市、华坪县分别给她一百万,让她筹建女高。

  2008年,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正式挂牌成立。这是全国第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学校最初没有围墙,没有食堂,甚至没有厕所,唯一的教学楼也是在另一所中学的厕所原址上改建的。

  当年9月,首届100名学生入学。

   “周扒皮”校长

  跑步去晨读,跑步去吃饭,跑步去睡觉……在华坪女高,学生们几乎做什么事情都是跑着的

  “快点儿,磨蹭什么?”

  “你们迟到一分钟、一秒钟我也不干!”

  华坪女高成立以来,张桂梅每天都会拿着小喇叭催促学生上课、吃饭、自习、做操。这已经成了女高最独特的风景线。

  “她们私下里都叫我老大,有时候还叫我周扒皮、魔鬼,说我半夜鸡叫。”说起学生们给她起的外号,张桂梅哭笑不得。

  从华坪女高的作息表来看,张桂梅确实配得上“周扒皮”这个外号。

  所有学生从高一开始,就要遵循这套由张桂梅制定的、把时间压榨到极限的作息表:

  从5点30分起床晨读,到晚上12点20分自习结束睡觉,除了中午有40分钟午休时间外,其他时间都要用来上课或自习,连吃饭、洗碗的时间都被严格限定在15分钟以内。为了节省时间,张桂梅甚至不允许学生在吃饭时聊天。

  女学生爱美、爱干净,可为了杜绝学生频繁打理头发、洗衣服浪费时间,张桂梅要求所有学生留齐耳短发,并把洗衣时间严格限定在每周六晚饭后。“连女老师都不能穿裙子来学校,我已经十多年没穿过裙子了。”女教师张红琼说。

  走进华坪女高,你会发现,学生们几乎做什么事情都是跑着的,跑步去晨读,跑步去吃饭,跑步去睡觉……

  “我们的学生本来基础就差,头几届绝大多数甚至都没有过中考录取线,老师也没有经验。”张桂梅说,“有人批评我搞应试教育,可不拿出这样拼的架势,等到孩子们高考坐进同样的考场,做同一份试卷时,怎么和外面条件、基础好的孩子比?”

  简陋的办学条件,高负荷的工作节奏,让很多老师、学生打了退堂鼓。不到半年时间,第一批进校的17名老师中,有9人相继辞职。学生也有6名退学。

  男老师杨晓冬说,当初报考大学时,父亲极力劝他读师范专业,说当老师工作轻松,假期多。可他毕业后来到女高工作,发现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样。

  “连家都照顾不了,半夜12点多还要带着孩子来查夜。”杨晓冬说,可想想张老师这么大岁数,每天比自己还忙,也就不好意思抱怨了。“有一次,我经过张老师办公室,发现她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烧饼,下巴托在键盘上,吃着饭就睡着了,她太累了。”

  万里家访路

  每次跟着张老师家访,就像一路在跳“脱衣舞”。走在大山里,一看到老乡没衣服穿,她都会把外套脱下来,披在老乡身上,有时甚至还要扒下随行老师的衣服

  从教几十年来,张桂梅一直有一个习惯——家访。

  很多人问她,开个家长会就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非得家访?张桂梅回答道:“山里人来趟城里不容易,花钱不说,还耽误农活。”

  其实,跟她去过的人都知道,家访的意义还在于,及时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和心理状态,确保每个孩子都能一门心思学习,顺利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甚至整个家庭的命运。

  担任女高校长后,哪怕工作再忙,身体再差,张桂梅的假期家访都雷打不动。十多年来,她的足迹遍布丽江市一区四县,行程超过10万公里。

  许多学生家在偏远山区,进村的路不好走,车子进不去的地方,张桂梅就搭老乡的拖拉机;下雨天,路泥泞难走,她就卷起裤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村民不忍心,让她坐在自家的马背上,走出山沟……

  采访当天,记者恰巧遇到了女高2014届毕业生山启燕。她刚考上了县城的幼教岗位,特地来给校长报喜。两人一见面,又说起了当年张桂梅家访,遇到山启燕在街上卖甘蔗的经历。

  山启燕家住华坪县荣将镇龙头村。高三寒假,家里缺钱过年,山启燕一早从家里背着甘蔗来街上摆摊。马路转盘人来车往,她选了块地方坐下,学着周围的商贩吆喝。

  恰巧这一天,张桂梅来荣将镇家访。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学生。

  “快高考了,不在家好好看书,咋跑来卖甘蔗?”即便心疼学生,张桂梅还是先甩下一句狠话。临走时,她给山启燕打气:“好孩子,要争气考上大学,以后就不用过这种日子!”

  山启燕家那时住着土房,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在水泥厂打工。每到假期,她一早就要去田里砍甘蔗,然后背到镇上卖。家访了解她家情况后,张桂梅默默记在心里,经常偷偷塞生活费给她。山启燕说,女高不仅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大家庭,而校长就是最牵挂她们的家人。

  经常陪张桂梅家访的华坪女高办公室主任张晓峰开玩笑说,每次跟着张老师家访,就像一路在跳“脱衣舞”。走在大山里,一看到老乡没衣服穿,她都会把外套脱下来,披在老乡身上,有时甚至还要扒下随行老师的衣服。把自己带的钱都送出去了,她还要把随行老师的裤兜挨个掏空。

  “她从没在学生家吃过一顿饭,带去的面包、馒头也会分发给路边的老人、小孩,我们跟着家访经常饿肚子。”张晓峰苦笑着说。

  “能不能把丧葬费预支给我?”

  “我对她们的期望不是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我希望她们变得更强,然后把心中的‘我’去掉80%吧,有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工作数十年,张桂梅的名下几乎没有任何财产。她至今仍住在女高的一间女生宿舍里,和几名女学生住在一起。几十年的工作收入,除了看病吃药,她至少捐出了上百万元。

  2018年初,张桂梅再次病危住院,她感觉自己可能挺不过去。华坪县县长庞新秀来医院看望她,她拉住县长的手说:“我情况不太好,能不能让民政部门把丧葬费提前给我,我想看着这笔钱用在孩子们身上。”

  如今,回想起要预支丧葬费这件事,张桂梅仍坚持说,哪天如果自己突然走了,千万不要操办什么丧事,骨灰撒到金沙江里就完事了。

  在生命垂危之际,心里仍挂念着学生。张桂梅无私奉献的大爱,也感染了身边的同事和一届届学生。

  年轻教师勾学华,婚礼当天早上还在上课,中午匆匆办完婚礼后,晚上又赶回学校给学生上课;教师杜朝仙右脚骨折,因担心学生高考,拒绝了医生要求她静养的建议,让在设计公司的丈夫辞去工作,每天背她来教室上课……

  周云丽是华坪女高的第一届毕业生。2015年从云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周云丽原本考取了邻县一所学校的教师岗位。当听说女高缺数学老师后,她放弃了到手的正式编制,成为女高的一名代课老师。

  陈法羽曾经是张桂梅眼中爱调皮捣蛋的“坏学生”。2009年中考结束,她的分数没有过线。考不上高中,她只好跟着家人去地里干活。因为女高,她搭上了可以继续读书的“末班车”,再次点燃了全家人的希望。

  2012年,陈法羽顺利考上了云南警官学院。毕业后,她成为一名警察,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她把几千元工资全部打到女高账户上,用来资助需要帮助的学妹。

  十多年来,女高的上千名毕业生已遍布全国各地,很多学生大学毕业后和张桂梅一样,主动选择去了偏远艰苦的地方工作。

  在华坪女高的墙上,有这样一幅宣传画,上面写着醒目的几个大字:“清华北大我来了!”张桂梅说,每年她都在鼓励孩子们考上更好的学校,但她也会告诉学生,高考不是终点,高考过后人生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坐在校园里的一把藤椅上,张桂梅喃喃地说:“我对她们的期望是什么呢,不是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我希望她们变得更强,然后把心中的‘我’去掉80%吧,有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孩子们没有让她失望。(本报记者庞明广、严勇)

责任编辑:崔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