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篇题为《沉默的铁狮－－2016年北师大校园性骚扰调查纪实报告》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流传。作者康宸玮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3级学生，这是他第二篇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今年2月，他的第一篇作品《她的国》经北师大校园论坛蛋蛋网转发后引起社会关注。

　　两篇文章都有一个共性——与性话题相关。“北京时间”对话康宸玮，揭秘两篇调查作品背后的故事。

　　在北师大（性骚扰）这种事情太多了

　　我需要单独着重讲一个事件——北师大某学院副院长S教授性骚扰事件，在我所有调查过的北师校园性骚扰事件里情节最为恶劣。当性骚扰者拥有权力关系时，取证和反性骚扰的难度远非同一量级。 ——《沉默的铁狮－－2016年北师大校园性骚扰调查纪实报告》节选

　　北京时间： 两个调查都跟性学话题相关，从什么时候、为什么开始关注性学话题？

　　康：对性学没有特殊的关注，我一直对心理学感兴趣，如果说非要和性学扯上关系，大一的时候读弗洛伊德，他的著作里有一些性学内容。

　　北京时间：为什么会做《她的国》？

　　康：在北师大的女生节上，我曾策划了一个各界人士对20岁姑娘寄语的活动，当时我采访了伊能静、柏邦妮这些对女性比较关注的名人，说的东西基本大同小异。我有一个想法是采访一些没那么光鲜的人她们的观点。于是我采访了楼管、女同性恋者、不太出名的画家之类的。

　　这期间有一次我吃完拉面回学校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这些（提供性服务）的店，当时我在门口转悠了几分钟，期间用手机备忘录设计了几个问题我就进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进这种店，第一次采访她们，使用的是付采访费的方式。

　　当时的采访在我现在看来是挺不尊重她们的，因为问的是她们对20岁姑娘的寄语，没有集中在她们自身的状态下。当时就对这个人群积累了兴趣，想进一步的关注。

　　于是我从4月份到12月份就查了一些关于红灯区的资料，1月份开始进行采访调查，2月17号完成写作。

　　北京时间：我注意到《她的国》里那些性工作者的男朋友并不回避她们的身份，他们的男朋友是什么阶层的？他们对性工作者的身份和经历什么态度？

　　康：算是认可，毕竟都是一个阶层的。我看他们微信互动还是很恩爱的。

　　北京时间：你有没有问过他们，男朋友会不会因为女友性工作者这个职业而产生一些龃龉？

　　康：我担心我这么问他们会把我赶出来，我尽量回避这些让他们觉得我不尊重她们的这些问题，我尽量去观察。

　　北京时间：《她的国》发表之后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

　　康：我开始考虑以后出国读一个社会学的研究生。找了一个北师大社会学的老师交流，旁听了那位老师的研究生课程半个学期觉得难度还是比较大。同时我已经开始想在暑假做这个性骚扰调查，本来的计划是暑假考雅思，但我觉得我只能做好一件事。于是我就放弃考雅思，选择做性骚扰调查。因为我觉得我家不缺一个海归，但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去做这种调查，这个事更能体现我的价值。

　　北京时间： 怎么想到做北师大性骚扰调查？

　　康：今年四月份北师大发生了很多起性骚扰事件，最火的一个事情是一个穿校服的中学生在宿舍楼前强行拥抱一个女生，还有就是发生了几起露阴癖事件。

　　4月份我开始调查，5月份出现本校男生偷拍女厕所的事件，6月份出现本校教授性骚扰女学生事件。其实不巧，在北师大这种事情太多了。 舆论上有关注、有谴责但没有研究。我更想去调查这个事件背后来自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原因。

　　一张快递单联系到骚扰者

　　实施性骚扰的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类似的原始冲动还是某种特定人群的精神病症?可以从北师大60起报告的男子相貌特征一窥究竟。

　　有约一半的女子当事人给出了性骚扰者的预计身高，均在1米65至1米75之间。部分露阴癖者衣服可达数月不更换，一名女生甚至明确表示能闻到强烈的异味。而对于校内学生，如我校一名男生在图书馆向女生背后涂抹精液被抓了现行，女生从愤怒反而转向同情，因为这名男子实在过于羞涩自责，张口结舌，不像正常成年男性的心智;或以文章开头提到的那名男生为例，这些男子的相貌和性格特征都不受大多数女性欢迎。 ——《沉默的铁狮－－2016年北师大校园性骚扰调查纪实报告》节选

　　北京时间： 报告开头提到一个在厕所偷拍的北师大男生的案例，采访骚扰者和被骚扰者哪个难度更大？

　　康：当然是骚扰者。采访本人难度是非常高的。第一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已经离校一两个星期了，北京的号码已经不用了。我的朋友帮我找到了一张写有他手机号码的快递单，我才联系上他。

　　第二，他本人不愿意接受采访，他的母亲回答了我几句，回答的不多，电话马上被人掐掉了。 但是我从这个男生的朋友、同学那里得到很多他的二手资料。

　　北京时间：你一个男生跟受害人谈论性骚扰话题，在找采访对象的过程中顺利吗？

　　康：其实北师大被骚扰的女生挺愿意跟我聊的，而且主动为我的调查提供帮助。找采访对象的时候，我是打算付一些酬劳的，毕竟她们也是冒一定风险，并且付出了时间成本。但她们没有一个人要这个钱。我还是很佩服北师大女生这种精神的，北师大的学风校风都是很好的。

　　调查S教授的时候，一个女生主动愿意帮我完成那样一个行动（钓鱼教授，在保持正常交往的情况下，偷拍教授性骚扰证据）。我在茶馆外面一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来回走圈，非常焦虑，很担心她出事。她跟我说我自己的安危没什么，只要最后的结果对北师大女生有益就可以。这种精神让我非常非常感动，换了是我都未必能做得到。

　　北京时间：采访了多少个人，采访采取什么方式？

　　康：一共采访了二三十人，八成左右是面谈的。问她们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这些问题。面谈的时候我会对她们的表情有一个观察，把这些细节写进报告里。然后我自己列了一个表格把这些情况罗列出来，横向比对，寻找其中的共性。

　　北京时间：报告里说的“2007年至2016年共60起确认发生的性骚扰报告”，这个你怎么核实？

　　康：除了面谈的二三十个，剩下的案例来自校内论坛蛋蛋网、微信朋友圈、微博等渠道。有些时间非常久远，没办法一一确认，通过网上的一些留言了解。我觉得她既然敢在网络上发，真实性是不用怀疑的。

　　北京时间：调查过程中有没有什么遗憾？

　　康：我其实特别希望能兼听受害者和施害者双方的发言。受害者的调查已经足够了，但对于施害者我进行的只有学术分析和理论分析，我更希望能找到一两个施害者。我当时发了一个征集帖，希望大家遇到被性骚扰的情况可以联系我，就是希望赶在保卫处到达之前跟他们有一个接触。但非常遗憾没有做成，没有跟施害者有足够样本的接触，这导致我只能用性低能者这种偏向学术的语言作分析而不能用文学语言或纪实语言对施害者来做描述。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

　　北京时间：你理想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康：采访二三十个受害者和十来个施害者，把他们各自的想法观点和他们的精神状态都记录下来，有实际案例的前提下，再结合学术进行分析，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篇报告才兼有文学价值、社会价值和学术价值。

　　北京时间：调查过程中有哪些惊喜？

　　康：采访电梯抹精液那件事的受害者之后的几个星期，又有一个姑娘提到了她在相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遇到了同样的事，经过她的描述，我判断施害者是同一个人。

　　发表之后一个本校女老师加我微信直接点出了S教授的名字，她说2011年，当时她还是本校学生时也被教授用同样的方式性骚扰，还说如果需要了解情况愿意跟我详细谈。

　　性骚扰调查发布后北师大发了安保宣传片

　　在2012年9月至2014年4月，该区域共报告5起露阴事件，均为晚上8点以后，其中3起骚扰者皆为50岁左右的中年人。经调查四栋住楼里有三栋存在楼道无灯或损坏的现象，且楼内均无监控系统。如果男子逃窜至楼内，对于被骚扰的单身女性是绝无勇气在这样的地形区逗留或追堵的。

　　除此以外，北师大在自我宣传中惯于强调这里悬殊的男女比例。其官方微博及公众号在与北邮、北交等大学互动时，会将自身形象女性化甚至联姻化塑造，而这里的女生节更是频现盛况。这些信号对于各高校的单身男性大学生而言都意味着在北师大寻找女朋友成功几率更高，而对于性骚扰者也就意味着这里更适合下手。 ——《沉默的铁狮－－2016年北师大校园性骚扰调查纪实报告》节选

　　北京时间： 做这个调查学校知情吗？对你有什么帮助或者干扰？

　　康：学校没有干扰，这已经让我很感激了。

　　在我向学校纪检委递交举报S教授的材料之前，学校是不知道我做这个报告的，递交材料之后，纪检委很重视，上报给学校高层的领导，学校领导是找了学生处老师跟我沟通。学生处比较关心的是，第一，S教授对学生侵害到什么程度。第二，他们希望我不要把S教授性骚扰视频发出去。我也觉得校内如果能解决的事就没有必要借助校外舆论。这点我们初衷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北师大能更好，只是我和学校用了不同的方式，不会出现学校让我闭嘴或者打脸的情况。

　　很多学校的老师很支持我的调查，在我发的朋友圈下面留言说“文学院是你的后盾，希望你把这个调查做下去。”法学院的教授还在S教授性侵这个案例上给我提了很多法学建议。目前校方也正在调查此事。

　　北京时间：目前为止，保卫处和校方对你的报告本身和报告中提的建议有没有回应？

　　康：北师大官博和党委宣传部发了一个安保宣传片，这篇文章的确会让有些人对北师大的安全情况有一些担心，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做法。暂时没有其他回应。

　　北京时间： 发表之后你受到哪些质疑？

　　康：第一种对我的文体不是特别认可，这个没有关系，我就是这种写法，你爱看不看吧。

　　第二个说我同情施害者，我觉得他们是底层，对底层群体产生关怀没有关系，这是在我理性范围之内的。

　　北京时间：报告开头你提到了一大串希望通过调查可以得到解答的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长期多次出现在北师大的性骚扰会对这里的两性关系有何影响?”并没有在你的报告里找到答案。这个问题解决了吗？

　　康：本来有这块内容被我删去了，太遗憾了！（笑）我对这个问题是有一个预判的，我觉得可能会出现过度反性骚扰，比如女生遇到搭讪男生反应过度。我本来在针对这个问题做了100多字的一个论述，提出以上这个问题猜想了一下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后来被我删去了。主要是考虑到舆论压力，加上这一段会让我的报告看起来更同情施害者。

　　北京时间：你在朋友圈说做性骚扰调查没有《她的国》时的那种野心，是什么野心？

　　康：想构建一个体系，像“她的国”这三个字一样。想完整讲述这群人的生存现状，她们跟社会主流群体是有壁垒的，我想把她们的各种想法，她们遇到的各种问题展示出来。她的国是基于人群视角，但是性骚扰本身是基于问题视角，这个事没有办法构建完整体系的。但我更想做这种基于人群视角的，一类人、一类经历过特殊时期或特殊状态的的人，她们整体的这种生存状况。

　　北京时间： 下一个调查选题是什么？

　　康：啊，不知道。我还是想找一个特定人群。

　　北京时间：十分满分，给自己的这个调查打个分吧

　　康：九分，差那一分是我喜欢的姑娘没转发。（大笑）

　　北京时间原创 刘思维